他似醒了,又好似没醒。
他仿佛做了一场大梦,醒来仍是心有余悸,泪痕未消。
他看似清醒,又如坠梦中。
男人瞧着便是锦衣玉食惯了的门阀子弟,自幼为人教导应要一丝不苟,新袍如雪,端的是君子如风、八风不动。但此时任谁瞧见男人此刻的面容,也决计不信这是宇文家面含冰霜的四公子。他发鬓散乱,衣衫未整,神情似惊似惧,似哭似笑,然,他却是什么也顾不着了,只发了臆症似的,盯着眼前缀了梅花的餐茶怔怔出神。
破镜难圆,碎盏怎复?
想来,是梦罢。
“公子…”
那声音一时竟觉着万分熟悉,又隔着时光悠远的陌生,他茫然抬头,觉着声音远远的传来,又轻飘飘炸开,他蹙眉,想着在这深坠地狱的梦里,如何又有人唤他清醒?
“公子…”
这回听着更清楚了,不止有人低唤,一双柔嫩的手更是抚上了他的脖颈,手的主人握紧了刀刃,轻轻搔刮着皮肉,危险又战栗。他顿时一个激灵,翻掌袭去,近乎用了十成的力道,咔嚓一声,竟将那双手径直拧折。
剧痛袭来的闷哼声骤响,将他越加悠远的思绪扯回,宇文玥不由松了力道,放任怀中那软绵绵的手臂垂下,他微一低头,正瞧见楚乔的苍白面容。
秀丽王…
醒来罢,醒来罢。
这是梦啊。
“星儿只是一介奴婢,公子若想杀了星儿,只管动手罢。”
她伏跪在案几边,面色冷硬,映着灯火便多了几分飘渺。
不是啊,不是啊…
这不是梦。
十年恩义具断,长安大火,那才是梦啊。
男人恍惚的神思骤然清醒了,这不是梦啊,他大笑出声,夜寒深静,这笑声便越发凄厉,到了最后却是连声哽咽,泪光盈眶,一时恍若疯癫,他跌跌撞撞欲要出门,为月卫拦阻。
“燕洵,燕洵,燕洵…”
他反复念着这个名字,再也顾不得其他。
当年他们之间隔了魏帝、隔了皇家、隔了燕北长安万千尸骸,如今他便要他们再无相隔,再不分离。
“世子就在隔壁歇息,属下这便去请来。”
是了,他仍是那个不谙世事的燕北世子,是那个会戏谑笑言的少年郎。
他眉宇沉凝,心绪平复,便得空回身看向仍伏在地上的秀丽王,沉吟片刻,挥手命人取了伤药。
“你……”
她话方出口便忽止了声,一时竟忘了下面的话,男人淡声回问 “怎么。”星儿摇了摇头,再斜眸仔细看去,他面容仍是一片平淡,除了眼尾尚红,再无其他。她不欲细想,便阖门退下。
那种神情……直到很久很久以后,久到大魏不复,四分五裂,久到燕北双王并肩,众国鼎立,这位名满天下的秀丽王再忆起昔年旧景,恍然咀嚼到几分明悟。
花纵流水,月残星坠…
——亦不过如此。
男人负手而立,望向窗外一片夜色,怔然不语。
当年他宁可他恨着他,时时刻刻咬牙切齿,像野狼一般盯着他,厌着他,无时无刻不想将他撕碎又吞下。但他又不愿他恨着他,尚记得青年旧时狡黠眉眼,灵动模样,又再看他长安街头眼尾含泪,字句决然。
是疼的啊,撕心裂肺,挖去鲜活又用空洞填满。
是痛的啊,每看他一眼,都是锥心之痛,仍舍不得移开。
他叹息,是国仇家恨,裂痕深深。
此时正是吱呀一声,门开了。
他猛然回头。
恰好撞进青年眼里的万千星辰。